沙巴山打根镇的空中全景。 (IC photo/图)
(资料图)
知道世界上有“山打根”这个地方,是在似已遥远的1978年秋天。
那年夏天,个人命运倏然转折,通过刚刚恢复的高考,离开皖南农村回到久违的上海。而1974年11月在日本首映的电影《望乡》,1977年由上海电影译制厂翻译配音,隔年秋天在中国上映。可以想象,这部电影是怎样震撼了从“文革”年代脱离不久的我们。忘了是和谁一起看了《望乡》,只知道我们的父母辈和我们这一代,身边几乎所有人都看过《望乡》,记住了“山打根八号娼馆”,明治初期开始九州天草地区贫困少女异乡卖身的悲惨,记住了影片末尾的山坡上,密密麻麻的妓女墓碑隔着海水背朝日本家乡方向。透不过气来的氛围里,“山打根”这个地名深深楔进脑海,一生再无法抹去。
山打根究竟在哪里?那时对婆罗洲、东马、沙巴,当然全无概念,这地名只朦胧地浮悬在“南洋”某处海边,而“南洋”又在何方呢,没人哪怕去查一下地图。十年,失去的无法计算,要补回的太多太多,没人探究婆罗洲何在,虽然依稀知道,比起欧美西方,南洋应该地理上更靠近我们。然而,只要一提起《望乡》,提起洋溢知性美的女主角栗原小卷,不管何时何地,每个人都会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:“山打根八号”。有时,这是不约而同喊出来的。
《望乡》这部电影当时在中国大陆的“热度”,甚至可以在巴金的《随想录》中看到。巴金倾尽人生经验写下的《随想录》,头两篇竟然都在谈论《望乡》。
写于1978年12月1日的《谈〈望乡〉》,开头就说:“最近在我国首都北京和上海等大城市上演日本影片《望乡》,引起了激烈的争论,有人公开反对,有人说‘映了这样的影片,社会上流氓不是更多了?’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‘黄色电影’,非禁不可。总之,压力不小。不过支持这部影片放映的人也不少,报刊的评论也起了一定的作用,因此《望乡》在今天还能继续放映,当然不会是无条件的放映,是进行了手术以后的放映。”
喜欢这部电影的巴金为之流泪,但不愿多看,“我看一次这部影片,就好像受到谴责,仿佛有人在质问我: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来改变那个、那些受苦的人的命运?”
1979年 1月2日巴金又写《再谈〈望乡〉》,记叙与戏剧家好友曹禺如何讨论《望乡》。他对剧组在南洋拍摄时不惜吃苦,对田中娟代为把阿崎婆演得逼真,用麻绳捆绑自己的手,栗原小卷扮演的女学者三谷圭子“深入生活”打动对方,最终爱上这位苦难老人,都由衷赞叹,“看完《望乡》以后,我一直不能忘记它,同别人谈起来,我总是说:多好的影片,多好的人!”
《望乡》的上映和在中国激起的反响,可说是个文化事件,它的影响和启示是多方面的,巴金先生两篇文章,折射出当时社会热议的焦点和这位大作家的诚挚,留下时代刻痕。
电影《望乡》是根据日本女作家、女性史研究者山崎朋子1970年代初问世的纪实文学改编。如果你看过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和续篇《山打根的墓》,一定会对她在整个天草群岛都视为耻辱和禁忌,艰辛到难以想象的“南洋姐”田野调查钦佩不已。这几天夜里重读这两本书,感叹着巴金的感叹,心里不断说:太了不起了。也发现1997年4月,山崎朋子为其著作中文版写的前言里,讲述了这样一件事:
写这篇前言的十几年前,山崎朋子曾在上海采访,想以1932年“一二八事变”,也即日军登陆上海的事件为题材写报告文学。 在日军曾犯下暴行的纺织厂里她见到了当年的女工,询问日军入侵时的情形。已垂垂老矣的女工们得知来访者是日本人,都不太愿意配合,她们面无表情,只出于礼貌谈了些当时感受。戏剧性的情景发生了, “有一天当我的女翻译向那些女工们介绍说‘这位就是电影《望乡》的原作者’时,满座皆惊”,山崎朋子的采访,由此变得一帆风顺。
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岛上的山打根,1963年后属于东马沙巴州的山打根,和新加坡之间的飞航距离约1650公里,转机亚庇(哥打京那巴鲁)前往,总共也就不到三小时航程,可1月上旬和一帮朋友结伴踏足沙巴东海岸这港口小城,距当年从《望乡》里听到“山打根”这个地名,已有44年之久,离自己在南洋生活,竟也超过30年了。
那天,京那巴鲁山——盘踞沙巴北部的“神山”云遮雾罩如秘境,离开我们住了两夜的亚庇,亚航班机半小时后降落山打根。
雨季里的晴日,空气还是有点黏稠。终于来了,《望乡》里“不望乡”的山打根,虽然这是一趟迟到了太久的旅程。
上山
艳阳高照,到山打根的第二天我们就直奔市区背后的红山顶而去。
车子停在一个宽阔的平台上,眼前高耸着“一九四五年五月廿七殉难华侨纪念碑”,是山打根中华商会为被日军杀害的抗日侨领而建。纪念碑后有百年历史的华人大墓园,沿着南邑坟场边缘走过,忽有同伴指向前方,山坡上,一个木制门楼赫然在目:“日本人墓地”。
门楼右侧,仅两脚宽的窄道布满残枝落叶。来过此地的队长预警,山上蚊子极多,他曾被成团涌动的黑蚊咬得满身包。因而大家都穿着长袖衣裤,女人们还用披巾裹严了头。
攀上一道石梯后,是平缓的台阶路,右有绿色护栏,左边出现一片草坡,稀稀疏疏高低不一的墓碑,灰白或深褐。看得出墓地有人打理,但不见高大墓碑也无花树环绕,大部分坡地空置着,杂草间露出泥土,很是萧瑟。
坡地不大,很快来到最高处,透过树丛,望得及海湾一角停泊的船。得知面前就是电影《望乡》里的山打根“南洋姐”墓地,大家都有点发懵。《望乡》末尾一幕的印象太深刻强烈了:背向故乡的妓女墓地,层层叠叠密密麻麻,震撼人心。眼前景象落差太大,有人讷讷:这墓地是不是由别处搬迁而来?
由高处往下看墓石。上边较为整齐的一排有两座“信女”墓,第一块长碑两面刻有“法名释最信胜女”“俗名木下邦”,另一个是两女合葬墓。狮城历史研究者林志强曾撰文说,在日本“信女”是死后由僧侣所赐的戒名,“南洋姐”在海外去世后往往也以“信女”名义下葬,但“信女”和妓女不能混为一谈。当然,此处的“信女”也有可能是妓女。双女墓隔壁,有全场最庄重的一尊两米高白石墓碑,朝向海湾那面刻着“无缘法界之灵”,另一面落款“熊本县天草郡二江村 木下邦建之”,侧边有“明治四十一年七月”字样。木下邦,是这坟场里最有故事的人物?
整个墓地总共二十余个墓碑,墓主大多为日本男子。不时可见残破发黑的石块露出地面,是荒弃的甬道还是颓败的残墓?山腰闷热,没有风吹来少女的呢喃,“南洋姐”们,究竟在哪片土下栖身?
那天有好几个行程,最后要去的是也与“南洋姐”有关的“山打根八号”旧址,可天公阻拦,车过市区三马路时大雨如注。回到住宿的森森水上人家“Sea Garden”,晚餐后大家一致同意,挂起屏幕重温《望乡》。真是正确选择,在最对头的时间地点看了最该看的电影。
白天造访的日本人墓地,车窗外闪过的八号旧址……我们认出了在山打根实地拍摄的镜头。山坡、墓碑,墓地真实无疑,首个谜底揭开:《望乡》结尾墓碑密集层叠,是因拍摄时在石碑间的空地插满了墓标,学名“卒塔婆”的细长木牌。
夜读山崎朋子《山打根的墓》,相逢恨晚。原来1973年,已出版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的山崎朋子到山打根扫墓,曾像我们一样疑惑。
她到来之前,墓园已湮没热带丛林几十年,只留下传说。当地人都以为,随着毁于战火的山打根市区在战后重建,日本人墓地早已不存。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问世后,两位热心书迷,也是山打根日本侨民开始锲而不舍寻找,终于从密林中将它重新发掘清理出来。
“读过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的读者已经知道木下邦的事情了。她在魔鬼一样的妓院老板中算是唯一有人情味,被苦命妓女视为亲妈一样的人物。当时日本人到东南亚游历所写的游记没有一本不提到她。我写的海外日本妓女典型——衰老的阿崎婆就在木下邦的妓院送走了漫长岁月,与阿邦仿佛母女一般……”
原来木下邦就是《望乡》里八号妓馆老板“阿菊妈”的原型,妓女出身的她生前已决定长眠山打根,从日本运来石材,在能看见海的山丘上为自己造了墓地,还把周围土地用作日本妓女之墓。“无缘法界之灵”,就是这位有“山打根的女老板”称号的奇女子,为客死异乡身世不明的女人们建的供养塔。 墓地曾种了很多竹子,十分漂亮,也成了山打根日本人公墓。因“南洋姐”没有亲人上坟,“每年阴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,她总是叫来和尚在墓地点燃几十只灯笼祭祀她们的亡灵。 ”
前人记载日本人墓地埋着一百多个死于非命的妓女,因而山崎当年也为眼前的空寂感到意外,但随后她在疯长的萱草和羊齿类植物下,发现了长约一米半的椭圆形土丘,周围同样的土丘很多很多,“这似有似无隆起的小土堆,不加注意谁也不会理会它,正是我们寻找的妓女们的墓啊!过去它们可能是一个高高馒头状的坟,墓前立有白木墓标。经过半个世纪的岁月,木标腐朽了,土堆也风化了……”
离山崎踏访墓园又五十年过去,土堆已杳无踪影。但百多个“南洋姐”,分明就躺在荒草热土之下。
那夜水上人家,电影放完大家由衷鼓掌,灯光复明的瞬间海上忽然暴雨滂沱。写《风下之乡》的艾格尼丝•凯斯说,山打根一天会下十七场雨,这是今天的第几场雨呢?
“八号”在哪里
《望乡》让“山打根八号”在中国1970年代末名闻遐迩。
不过,电影和原著其实有不小的差别,其一是,作为日本女性史研究者的山崎朋子在非虚构的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里,旁征博引了许多资料。比如关于山打根的日本妓院,就附录了三穗三郎《日本人的新发展地北婆罗洲》的记述:“晚餐后在街市漫步,观其夜景,特别观察了花柳街。规模相当大,日本妓院七八所,华人妓院十四五所,都在同一条街上,对面相望……”
如此繁盛的是哪条街?和阿崎婆对山崎描述的是同一条吗?阿崎本名山川崎,10岁被卖到山打根,13岁开始接客。应是1910、1920年代,她说街上有九家日本妓院,都没起旅馆式的名字,而以数字代替,叫一号馆、二号馆、三号馆、四号馆……她头几年待的是由中太郎造经营的三号馆,老板病殁后投奔侠义的木下邦,进了八号馆。
“八号”真实存在过,当然原址已荡然无存,二战中盟军轰炸摧毁了山打根多数城镇,日军又大肆焚毁剩余建筑作为报复,黑白旧照上,被夷为平地的山打根市区死寂悲凉。
那天上午天色微阴,在“渔船街”吃过山打根驰名的皮蛋饺后,我们驱车前往华人俗称三马路的第三街(有个说法是战后重建的第三街原先是第四街),站在了电影里栗原小卷凝视过的楼房前。
一排楼房中的客属公会白色建筑,南国阳光反射在三、四楼阳台镂空的环形雕饰上,底层最左边挂着有点褪色的白底红字“婆罗洲药房”布幔……除了改换过的店招分外醒目,一切仿佛电影画面重现。得知眼前的“婆罗洲西药房”就是八号娼馆旧址,大家手机相机一阵狂拍,心里大约都无比感慨。我对同行友人说,如果在药房前安置一枚铭牌,会吸引很多中国和日本游客吧。
然而,原本的确信在阅读《山打根的墓》后动摇,山崎在书里叙述了寻找娼馆原址经过,对八号馆昔日所在,有很肯定的另个答案。
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出版隔年(1973年)山崎朋子到访山打根,日本侨民已在密林中重新发掘出“南洋姐”墓地,可八号娼馆在哪里?山崎念头强烈,要在八号馆旧址前站一会儿,缅怀阿崎们的不幸青春。
她来到第三街,只见一列列四层楼房,进了街面的几家商店询问,“都是二战后移居来的新住户,我终于没能问到八号馆所在。”
找不到八号旧址,山崎坐小船去了山打根湾附近的丹戎阿尔岛,想看看安谷喜代治的椰子园旧地。 安谷是阿崎密友富美的情人,曾在岛上经营几百英亩的椰子园。探访日人墓地时山崎意外发现,阿崎婆说过的安谷就葬在木下邦墓近旁。
真是奇遇,上岛后山崎在村口第一户人家见到的老人帕满,就是1927到1941年安谷椰子园的监工,不仅对安谷和椰子园如数家珍,更让山崎吃惊的是老人认识木下邦,也知道八号馆的确切地址。原来1922、1923年左右,帕满夫妇在安谷常去的花柳街经营咖啡店,店址就在八号馆附近,当时客人到了八号馆说想吃马来饭,木下邦就带他们到帕满店里,妓女们也常来喝咖啡。木下邦疼爱帕满两个孩子,“孩子们每天都到八号馆玩”。
帕满给山崎画了八号馆位置草图,山崎再次走访第三街,先找到客属公会大楼,“临街的一层并排有四个商店:电器商店、服装店、书店、酒店”,最关键的是:“帕满画的略图告诉我们,从客家会馆向左边数第四家就是药房,这药房所在地就是八号馆的旧址……”
50年前山崎见到的药房不在客家会馆大楼底层,而是会馆往左第四家,我们被电影误导了?可又怎能怪电影呢,改编自山崎两本原著的《望乡》是故事片而非纪录片,当然可以移花接木。有意思的是,如今的药房恰在会馆底层,和电影画面契合。它是电影问世之后搬迁到现址的吗?
山崎记下了帕满的回忆:红屋顶,奶油色墙壁,二层楼房,绿色窗框,八号馆大门朝着大路,径直上楼可到二楼妓女卧房。“但我眼前的现代药房,无论如何让我想象不到这里曾是妓院所在地。 ”
百年前花街流淌的无数故事都埋在了废墟下。不知为何我不止一次想起《山打根八号娼馆》里,阿崎婆回忆10岁那年:“我们离开天草的时候是盛夏,到山打根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了。虽说是年底,南洋的冬天比天草的夏天还热,树叶青青的,到处开着花。我想南洋的十二月一点也不冷,根本不察觉是冬天,南洋真是个奇怪的地方。”
花街遗事
作家、学者的书写,让平淡街景显影历史沧桑。如今走过人头攒动的新加坡白沙浮商业城,那几枚路牌,总引人追想百多年前此地风貌。
1973年山打根的炎热里,山崎朋子祭拜了“南洋姐”墓地,找到了八号娼馆旧址,没多停留就奔赴新加坡,研究日本底层女性史的她知道,曾经风俗业最发达之地是新加坡,新加坡是“南洋姐”的最大市场。
她见到了朋友的熟人,五六十岁的小旅行社老板太田良一,本以为日本人花街仅剩一处栏杆,不料被告知原址安在,且昔日日本妓院集中的马来街、海南街和马拉巴街,路名丝毫未改。
“街道两旁连续排列着三层楼建筑物,一层临街地方大多是商店”,挂着汉字招牌:“大华洋行”“远大恤衫”“玲珑电发”……二楼三楼是华人住的出租房,临街那面才有窗,洗好的衣服全挂在从窗内直角伸出的竹竿上。都是六七十年前的建筑,为掩盖墙壁剥落露出的砖头,“每户人家都以不同颜色把墙壁和百叶窗涂抹得花花绿绿……”
没有华人搭线,未能进入曾是妓院的房间,“在这条破烂但又奇妙地充满活力的街上走来走去”,山崎感叹:“现在住在这里的年轻新加坡人自然不会知道,五十年前这里的每间屋里都住着从远方渡海而来的悲惨日本少女……”
资料记载明治(1868-1912)初年开始日本就向海外输送“唐行小姐”。1877年马来街有两家日本娼馆14名妓女,1887年这一带日妓上百,1902年娼寮增至83家,“南洋姐”610名,1904年妓院达110所,“南洋姐”902人。为何日本花街集中于马来街、海南街和马拉巴街?早期这里是郊外,妓馆设在不显眼又近海港的地方,原因不言而喻。这片飞地在大正(1912-1926)中期被取缔。山崎眼中它是“名字优美的地狱”。
距山崎到来又50年过去,读《新加坡花街旧址》等采访札记,真实个案仍牵动人心。十七八岁被诱骗,装进木箱登陆新加坡的平田雪女,为脱离苦海竭尽全力,学会英语和马来语,用积蓄资助由军营逃出流落星岛的年轻牙医山口,40岁时两人结婚经营两家诊所,雪女似乎演绎着灰姑娘的故事。几年后她被抛弃,自卑感让她眼看山口娶了来自东京牙科医专的小姐,精神失常服毒自尽,跌宕一生宛若电影。
另个女子像是个人奋斗失败的雪女的对比。花街存在的同时居新日本人中也一直有废娼呼声。大正二年(1913),厌恶卖春业的藤井领事通过本地政府驱逐了寄生“南洋姐”的72个日本“嫔夫”(人贩子),基督教的梅森豪勇牧师也挺身而出:“……太阳落山后,娼馆门前点起灯火,来往的人便多了起来……梅森夫妇往往就在这时站在路边拍着手鼓,大声唱起赞美歌来。然后,当嫖客和聚集在娼馆门前拉客的“南洋姐”们好奇地围拢过来,梅森牧师便一手拿着圣书,一边循循善诱宣传起无论卖春还是买春都是人所不应为的道理。 ”
娼馆主及手下以暴力恫吓,牧师夫妇被打得鲜血淋漓仍不放弃的身影,召唤了花街中央“柳好亭”里美丽惊人,原名小川芙美的艺妓阿娇逃入教堂求助,在许多人帮助下她彻底脱离花街,辗转回到日本成了传教士,最终却躲避众人视线栖身大阪釜崎贫民区,晚景依然凄凉。
“南洋姐”人生结局各异,每个都是底层女性史的切片。和因热病、性病或虐待早亡的“南洋姐”相比算“幸运”,阿崎一度住进山打根北婆海关一个英国人的洋房,成了拿薪水的“临时夫人”。回乡不受待见,又去满洲嫁人生子,余生就如电影《望乡》描述。其好友富美,归国随儿子一家度日,梅毒发作死去;小姐妹阿霜在山打根嫁土著为妾,返乡后贫困无助上吊。也有极少数“南洋姐”做了欧人高管之妻,或由卖身熬成妓院老板。
真是佩服山崎的执著。在吉隆坡附近她找到三名老“南洋姐”,都避谈往事,直到第四位,90岁的野中鹤子敞开了心扉:17岁遭拐卖为娼,一年多后被爱上她的马来商人娶了,大半人生安稳。在马来人中生活70年已淡忘日语的鹤子,对不速之客的山崎依依难舍。凭一句传言,山崎还追踪到加影小镇养老院,裹着纱丽的86岁老“南洋姐”川本春向她述说另番往昔:20岁从九州天草被骗到新加坡再转至吉隆坡,曾嫁给印度裁缝,也为马来人家做过帮佣……
这是不曾想过的:一些没有归乡,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自己的故国背过身的日本妓女,流落在南洋的寻常里默默老去,其子孙后代可能就在我们身边。接待山崎的太田其实是华日混血,生于新加坡日本花街旁的华人区,跟随来自长崎丸山,应该都曾为“南洋姐”的外祖母及母亲长大,偶尔见面的生父是有家室的华侨商人。
日本输出妓女的几度兴废和本国的政治、经济密切相关。从“娘子军”到“国耻”,是这个群体的共同命运。最近的感悟是:“南洋姐”虽已遥远,但如山崎所说,看来平凡的东南亚人日常生活里,仍留有她们的痕踪。
余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