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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白的诗歌如果仅看其单篇,会觉得异常精美,几乎找不出冗笔败笔与潦草粗率之笔;但仔细通读李白全集,读者就会惊讶地发现其中存在着不少的自我重复和自相矛盾之处。这种自我重复主要体现在诗歌语言和艺术技巧的维度,古人早有提及,如王世贞说“百首以后,青莲较易厌”(《艺苑巵言》),就有这个意思在内。这种自相矛盾主要体现在思想倾向与情感状态的维度,历来受到的关注相对较少。仔细分析,李白诗歌中的自相矛盾突出表现在当前书写与事后追忆、一时激愤与长久追求、实际创作与理论表述这样三个层面。
文学作品天生就具备修辞性,“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”(《左传·襄公二十五年》),言辞的展现往往既是对事实的某种揭示也是某种遮蔽。诗人一旦开始书写,就处于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建构过程中,所建构的不仅是文本,也是自己所希冀的表述结果。在这里,个人记忆可能会出现选择性的遗忘和重构,历史事实会被加以有意无意的修正,留下的是诗人最满意的一种叙述方式,在李白的诗歌中就存在类似情况。
李白一生主要有两次涉入政治,前一次是进入玄宗朝廷,后一次是参加永王李璘的军队。玄宗更多的是将李白视为文学侍从之臣,李白在长安的经历也并非很愉快,这点他在诗中曾反复表达过:“青蝇易相点,白雪难同调。本是疏散人,屡贻褊促诮。”(《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》)“谗惑英主心,恩疏佞臣计。彷徨庭阙下,叹息光阴逝。未作仲宣诗,先流贾生涕。”(《答高山人兼呈权、顾二侯》)离开长安时,李白恋恋不舍,并将自己比作鹦鹉,其《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》一诗云:“落羽辞金殿,孤鸣咤绣衣。能言终见弃,还向陇西飞。”颇有几分辛酸的意味。但后来他追忆中的长安生活却无比美好:“汉家天子驰驷马,赤军蜀道迎相如。天门九重谒圣人,龙颜一解四海春。彤庭左右呼万岁,拜贺明主收沉沦。翰林秉笔回英眄,麟阁峥嵘谁可见?承恩初入银台门,著书独在金銮殿。龙驹雕镫白玉鞍,象床绮食黄金盘。当时笑我微贱者,却来请谒为交欢。”(《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》其一)“昔在长安醉花柳,五侯七贵同杯酒。气岸遥凌豪士前,风流肯落他人后。夫子红颜我少年,章台走马著金鞭。文章献纳麒麟殿,歌舞淹留玳瑁筵。”(《流夜郎赠辛判官》)从这些诗作可以看出,李白的长安经历与长安记忆之间,本身就存在着反差。或者说他是根据诗歌表达的需要,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有意取舍。
参加永王李璘幕府恐怕是李白一生最为后人非议之处,但当时的李白却极为快意,试看他的《永王东巡歌》:“三川北虏乱如麻,四海南奔似永嘉。但用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净胡沙。”“试借君王玉马鞭,指挥戎虏坐琼筵。南风一扫胡尘静,西入长安到日边。”苏轼《念奴娇》中写到周瑜“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”,恐怕也不过如此。而李璘兵败后,李白获罪流放夜郎,最终途中遇赦,这时他又说自己是因为受到胁迫而极不情愿地参加了永王军队:“遇永王东巡,胁行,中道奔走,却至彭泽。”(《为宋中丞自荐表》)“半夜水军来,浔阳满旌旃。空名适自误,迫胁上楼船。徒赐五百金,弃之若浮烟。”(《流夜郎忆旧书怀赠韦良宰》)两相对照,前后所言简直像是出于二人之口。其实对于李白而言,当时追随李璘出征意气风发是真,事后悔过遮掩以为情非自愿也是真,只不过是时移世易,个人心态发生改变而已。后人出于对李白的同情和敬仰,也愿意接受他的自我辩解,例如苏轼《李太白碑阴记》中就说“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迫胁”,其实未必符合历史原貌。
事后的追忆可能被重新建构,情感叙写有时也仅代表特定时刻的状态。李白诗中所展现的,某些情况下只是心灵一时之个相,而非长久之共相。李白曾在诗中写道:“功名富贵若长在,汉水亦应西北流”(《江上吟》),“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复醒”(《将进酒》),似乎对功名富贵极为蔑视。这和杜甫《醉时歌》中的“儒术于我何有哉,孔丘盗跖俱尘埃”一样,都属于一时的愤激之辞,并不代表他一贯的思想倾向。事实上李白追求功名的愿望异常执着而强烈,热切向往之情时时跃然纸上:“富贵吾自取,建功及春荣”(《邺中赠王大》),“功业莫从就,岁光屡奔迫”(《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》),“富贵日成疏,愿言杳无缘”(《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》)。在《赠张相镐二首》中,他深为自己功业难就而悲哀:“一生欲报主,百代期荣亲。其事竟不就,哀哉难重陈。”赵翼就说李白是“功名之念,至老不衰”(《瓯北诗话》卷一),如果只是仅凭几句诗就判定他视功名如过眼云烟,认为他甘作超然世外的高士,那真是错认李白了。
李白对于诗歌的理论表述与实际做法之间也存在着相互矛盾之处,试看《古风五十九首》其一的中间部分:“正声何微茫,哀怨起骚人。扬马激颓波,开流荡无垠。废兴虽万变,宪章亦已沦。自从建安来,绮丽不足珍。圣代复元古,垂衣贵清真。”这是一首气象苍茫的五古,也是一首极富气势、颇具己见的论诗诗。此诗的主旨正如《唐宋诗醇》所说:“指归大雅,志在删述。上溯风骚,俯观六代。以绮丽为贱,清真为贵。论诗之义,昭然明矣。”然而该诗虽好,其中表达的文学主张却与李白的创作实际严重不符。六朝文风对李白影响极大。李白早年曾经“三拟《文选》,不如意,悉焚之”(《酉阳杂俎》前集卷十二),今李白集中所存《拟恨赋》,应该就是他“三拟《文选》”后的留存。换个场合,李白自己也在诗中说“解道澄江净如练,令人长忆谢玄晖”(《金陵城西楼月下吟》),“我吟谢朓诗上语,朔风飒飒吹飞雨”(《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》),对六朝诗人谢朓推崇至极。杜甫是李白的知己,他屡屡以六朝诗人来比李白: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”(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),“清新庾开府,俊逸鲍参军”(《春日忆李白》),这是对李白的高度赞美,也道出了李白创作的实际。宋代朱熹都认为“李太白始终学《选》诗”(《朱子语类》)。正是因为如此,严久能就评价“自从建安来,绮丽不足珍”这两句诗说:“太白、昌黎诗亦自六朝出,此云云者英雄欺人语耳。”(周中孚《郑堂札记》引)所论也不无道理,只是未必要将李白这种说法看作是英雄欺人。至于有的研究者强作解人,认为李白这里言行并无冲突之处,也同样大可不必。
在以往的研究中,“学者往往将力量用之于为古人的理论观念搭建系统的思想体系,很少有人关注其思想的矛盾、裂痕与零碎,并还原其真实的历史面貌”(左东岭《中国古代文学思想阐释中的历史意识》)。究其根本,李白这类诗人情感充沛、感受敏锐、富于艺术才华,但思想则可能复杂多变并充满矛盾,零散而未必系统,不能将他们看成是具备严密思想体系的哲学家,甚至是逻辑周密、论断严谨的科学家。李白诗歌中的自相矛盾,反映的是诗人心灵不同侧面和不同阶段的差异,其中难免存在相互冲突之处。但因思想情感矛盾而产生的动力和张力,恰恰是李白诗歌创作的重要源泉。李白诗歌创作的过程,往往就是展现、印证、消解心灵矛盾的过程。李白身上存在的矛盾之处,诸如出世与入世、高贵与平庸、求仙与入仕、贬抑古人与尊崇古人等,让他成为一个鲜活丰满、生机勃勃、激情迸发的诗人形象,读者虽有目迷五色的疑惑,但更觉得他充满神奇魅力。在众多的“诗仙”之谜中,自相矛盾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吧!
了解李白诗歌中自相矛盾的这种情况,对于古代文学的研究方法也有所启迪。诗人创造了诗,后世读者也习惯于从诗歌本身出发去诠释诗人,将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等同于诗人本人,将诗歌文本看作诗人的真实传记,这是文学接受中的普遍现象,但这种做法从逻辑起点上就蕴含着一定风险。因为读者所依据的主要是诗人的自供,而缺省或忽略了其他的证词。试想一下,如果诗人的自我陈述本身就自相矛盾的话,又如何能做到完全令人信服?从史源学的角度来讲,诗人自述是研究诗人最宝贵的第一手材料,但诗中的真,有时是一种情感的真而未必是事实的真。对于诗人来讲,更不可能笔下的每句诗都是历史实录。洪迈《容斋随笔》中就感慨道:“诗人之言,渠可信哉!”元好问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中也说:“心画心声总失真,文章宁复见为人。”他们所说的或许有些偏颇,但对诗人自述保持适度警醒仍是研究者应有的态度。
(作者:张巍,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